读书与自学 | 王太庆:读懂康德
读懂康德
文 | 王太庆
(原载《读书》1999年10期)
这本《康德传》是讲康德哲学的书中间最新的一本,作者韩水法原来是北大学生,现在在北大执教。我的学生和同事写了这本我心爱的专业的新书,我看了当然高兴。我毫无吹捧的意思,也不是为了应酬,像过去为人写序那样。这里写的只是我读了这本书之后产生的一些想法,我觉得这些想法并非为了我个人的某种利益,所以摊出来就教于大家,希望从评论中修正缺点、发扬正确的观点。
康德画像(丁聪绘)
过去我也读过一些讲康德哲学以及康德这个人的生平的书,包括外国人写的和中国人写的。在读这本书的时候,首先注意到有两个异于别人的鲜明特点,就像作者在后记中写的那样:“写下的文字学术多于传记”,“从自己思想出发的批判和诠释留待于另集”。我先读后记后看正文。这是我的习惯,因为后记里作者会说一些真心话,不像序言那样一本正经,我可以得到可靠的信息。读了正文之后,发现作者真是努力那样办的,写得简直不像一本传记,而是综述这个人的哲学思想,而且是板着脸说的,不带任何感情色彩,既看不出他在赞成什么,也看不出他在反对什么。这样写比较难,因为作者要当一把铁笊篱,把水分都去掉,只留干物质。我自问很不容易做到,可是免不了有点欣赏这种做法,因为这就是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。我过去读书时,从西方人写的书里体会到那样一种精神比较突出,觉得我们自己的书里要少一些,希望它多起来,因此我欣赏这本书的愣劲。
我说作者像一把铁笊篱,并没有说他做到绝对的程度。比方说,他只说写学术多于传记,并没有完全排除传记。生平经历能说明学术思想活动的,他并不排除,他只是描出一个必要的梗概,而且写得与学术活动联成一气。康德的生平本来很简单平淡,既不像苏格拉底,也不像卢梭,没有罗曼司又没有终审判决,读起来兴味索然,一般读者很少欢迎。康德提供给人类的并不只是他的独身学究生活,过那种生活的人有的是,我们没有必要说他,必须说的是康德这个名字所标志的那种哲学思想。这种思想是我们中国人所缺少的,需要照原样进口,然后消化吸收,刺激和丰富我们的思想。作者所做的,正是这个进口工作。
康德位于 Königsberg的住所(Friedrich Heinrich Bils绘,来源:philosovieth.de)
思想进口不是容易做到的,这一点我们中国人颇有经验。从二世纪末我们就进口印度的佛教思想,经过群众性的努力,中间还有过鸠摩罗什、玄奘这样的大师的传译介绍,我们得了许多东西,把它吸收到了自己的哲学里。可是这一项世界上进行得最努力的工作也很难说非常顺利。第二次思想进口是一百多年前的西学东渐,输入西方的技术、科学以至于哲学。我们亲身经历了这个过程,体会到这进程既是十分必要的,又是相当困难的。我们缺乏科学、技术,所以必须进口,否则就要挨打。可是科学的后面有哲学做统帅,没有哲学就谈不上什么科学技术,甚至丧失了立身之本,所以哲学更有必要进口。进口哲学思想是取其所长以补我之短,从而在新的基础上建立我们自己的新哲学。接受外来思想不同于接受外来器物,器物可以拿来就用,思想却必须先明白是怎么一回事,有什么作用,才谈得上某种程度上的接受或拒绝。一百多年前,西方哲学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根本不知道。最先传进来的只是最接近常识的英国经验派哲学,是由于中国受到帝国主义的侵略,眼看就要被瓜分而沦为奴隶,被迫从老牌帝国主义的英国去寻找强国之道的。严复传来的进化论思想由于我们有非常现实的思想要求,所以能为我们所接受,同时英国哲学也没有过多过深的思辨成分,接受起来困难不大,所以一时都讲物竞天择、适者生存的优胜劣汰哲学了。但是这只是开始,西方人的哲学思想远远不止这些。接着来到我们面前亮相的有古代的希腊哲学和近代的德国哲学。这是地道的思辨哲学,我们读起来就觉得非常难懂,简直难以卒读了。其中最重要的两本书:亚里士多德的《形而上学》和康德的《纯粹理性批判》,就被很多人看成天书,念不懂,因而很少人念,对我们的思想界作用不大。
康德《纯粹理性批判》德文首版(来源:wikipedia.org)
还在清朝末年,王国维就说过他自己读西方哲学的经历。他读《纯粹理性批判》读到先验逻辑的部分就读不懂,只好暂时放下了。后来读了叔本华的书觉得开了窍,回转来再读康德,才渐渐看出是怎么一回事。王国维非常重视理论,他说看不懂康德是指没有抓住理论上的关键,弄不清他的逻辑;等到抓住了,也就弄清了。逻辑思维是西方人哲学的命脉。他们不但辩论,而且从辩论中总结出普遍而必然的规律,这就是他们奉为圭臬的逻辑。中国人的思想很实际,虽然也辩论,却没有像亚里士多德那样总结出逻辑作为思想认识的指导,所以虽有丰富的经验和有用的发明,却缺少严格意义的科学,因而缺少清彻的思辨哲学。过去是如此,现在中国人的思想还是那么实际,可见进口西方逻辑思维仍然有困难,也仍然有必要。《康德传》就是顺应这个必要,迎着这个困难写出的。
我自己也经历过难以读懂康德著作的困难。我是在抗日战争后期进西南联大哲学系的,那里是当时最好的学习环境。读西洋哲学史的时候我开始接触到康德哲学,那是听冯文潜先生讲,并且遵照冯先生的要求读一本外国人写的哲学史,写成读书报告交给他审阅。我选的是Weber写的那一本Thilly英译本,用英文写的报告。康德的那一部分我听得很仔细,也读和写得很用功,但是我很不满足,想知道得更多一点,不要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,因此我要找康德自己写的书看。在翠湖中间的那所省立图书馆里,我一连几天借阅胡仁源译的《纯粹理性批判》,可是尽管已经有教科书上的知识做基础,我还是一点没有看懂。不懂的情况和读斯宾诺莎《伦理学》的旧译本差不多,一看就不懂,而且越看越不懂。后来看了Kemp Smith的英译本和Barni的法译本,才发现康德的写法尽管有些晦涩,却并不是那样绝对不能懂的。我怀疑汉译本的译者没有弄懂康德的意思,只是机械地照搬词句,所以不能表现论证过程。这说明不懂哲学和哲学史是无法传达哲学思想的,要想多了解一点康德靠读旧翻译还是不行。
《纯粹理性批判》译本,左为英译本(Kemp Smith译,St. Martin's Press,1965),右为法译本(Barni译, Flammarion, 1900)
介绍康德的哲学思想,不管是翻译还是写作都要做到先把它弄懂,而且要弄清它的本来面目,不能自以为是地歪曲和搀假。这条原则,我认为作者是信守的,因为他在这本书里陈述康德的思想都是以康德的原著为依据,每一个学说,甚至每一条论证,都是康德的原意。这也印证了他在后记里的话,将人我分开,不把自己的思想塞给康德。当然,他也不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或看到的想法塞给康德。他这种做法并不时兴,不像有些人那样用自己的遐想来装点康德,或者把经过改装的其他哲学家的思想,例如王阳明的思想,拿来与康德的捏在一块,做成大杂烩。他更不从什么权威著作中取来论点代替自己的判断。不管客观实际只顾自己说得痛快,是很容易的;为圣人立言的文章根本不用脑子,当然更好做;实事求是的文章做起来最难,但是有价值的只有这个。作者在本书里的做法是一种无我的实事求是法,但是他也认为可以有一种有我的实事求是法,就是站得更高一点,考虑到发展,来对康德哲学作出辩证的评价,用康德自己的话来说,就是对它作出批判。
康德的哲学有前后两期,即批判前时期和批判时期。作者指出,在前一个时期康德也有他的哲学。但是遇到种种问题,他意识到自己的落脚点低了,视野受到限制,欲穷千里目,必须更上一层楼。这就是他所谓哥白尼转变。作者具体说明了康德的分析,令人信服地证明了这一转变是必然的。这种分析就叫批判,批判是判明有效范围,并不等于全盘否定。康德是批判地对待自己以前的哲学,并不是简单地抛弃了它。这种批判方法是康德对人类思想的一大贡献,有了它,才能说明哲学思想的发展。
李泽厚《批判哲学的批判:康德述评》(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,2007)
康德主张对一切都要批判,主要是对一切事物要分析看待,不能囫囵吞枣。我们中国人也分析,但是很少坚持分析,尤其在重要的关头,常常会笼统地对待,在日常生活中如此,在思想界也有表现。甚至有一些可敬的先生还说西洋人搞分析太多,走到路尽头了,主张走中国人的笼统老路。在“五四”之后七八十年还出现这样的想法,可以证明我国进口西方哲学的困难。既然有反复,就得继续努力。作者在这本书里对康德的批判方法做了相当客观的介绍,但是我们的现实情况要求联系实际做具体的诠释。他这样做我以为还不够,但他是为了不做过去流行的那种“批判”而沉默,用心良苦,希望他能够在以后写的文章里放手做康德意义的批判,满足时代的要求。比方说,康德就针对哲学界过去的两种趋向——独断论和经验论——做了他的分析批判,他并不是把这二者都说得一文不值,而是从它们出发更上一层楼,把它们留在应有的范围内向前迈出了新的一步。而我们从古到今都把圣人之言、祖宗成法看成是笃定不变的,还以为哲学应该像三角形三内角之和等于两直角那样永远有效,不能无定论。这种思想方式不正是康德要以批判对待的吗?
康德的批判哲学虽为后来的辩证发展观点打开了大门,但是他并没有提出发展的思想。有的人以为这是一个很大的缺陷,非常遗憾。但是本书作者并不这样看,这说明他不是像康德那样的静态批判论者,而在哲学史领域里坚持发展观点,所以不要求康德越出他的有效范围去做下一辈的事。这也是一个思想方法上的问题。有些人就是没有发展思想,虽然也努力工作,却只能做机械的活动,学哲学史的时候看到一个一个各式各样的思想家,就看不出他们之间的线索,只从自己的个人喜好出发指指点点。这样,一部哲学史就只能像康德说的那样永远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混战了。既然总是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,也就谁都说不清到底有没有理,我们没有希望了。
康德墓(来源:wikipedia.org)
这部书是丛书中的一本。我想这个丛书的目的决不在于办个大花园,园中百花齐放各有千秋,让游人爱摘哪朵就摘哪朵,而是把这些花作为一个整体献给大家,让他们从头到尾看出点名堂来,从而得到哺育,在思想方法上成长得高过前人。这样,我们就可以长江后浪推前浪,有奔头,有出息了。
(《康德传》,韩水法著,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,14.00元)
*文中图片均来源于网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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